只手遮天 章六
百乐门里一片歌舞升平。
每晚台下都有穿着时髦靓丽的年轻男女喝着酒调着情跳着舞。
纸醉金迷,醉生梦死。
斜对着的舞台的沙发卡座里头,小白和老万没个正型的并排坐着,面前的矮桌上摆着瓶洋酒,烟盒开着,却没人抽。
小白乐呵呵的看着舞台上的演出,抓过桌上的酒杯喝了一口,撒娇一般的往老万身上靠了靠,道:“万万,来了这么多次都没见着什么姚小姐。”他笑的要多傻有多傻,“我就知道你是骗我的。”
老万好笑,这傻瓜才知道上当了么。
他向后靠在靠背上坐的更舒服些,伸手拿过小白手上的杯子过来抿了一小口。
不敢贪杯,晚上还有正事儿要办。
举杯的手一顿。
又来了。
被注视的感觉又来了,视线蛛丝一样的粘在身上,老万不舒服的动了动肩膀。
他忽问道:“老白,这台上唱歌的女人是新来的?”
小白接过杯子,毫不介意的就着刚刚老万喝过的地方灌了一大口:“对啊。”
“啊!”他警惕起来:”怎么?你喜欢这款啊?”
老万拿过一旁的帽子扣上,捏着帽沿压得低一些,道:“没的事。”
这女人从刚刚开始就不停的瞟着这个方向,说话间又往他这儿看了好几眼了。
小白抬头看看台上又看看他,似乎发现了什么:“啊……难道是她?可是她不姓姚啊!”
小白也不管大庭广众,像只大型犬类一样往他怀里扑,搂着他的腰和脖子撒娇咕哝,“我不同意,不同意。”
老万又好笑又头疼,伸手去揉了一把他刺硬硬的脑袋。
这二傻子。
台上一曲方唱毕,底下来捧场的便都喝起彩来,还有人送上了花束。
台中央的年轻女子风情万种的提着裙边一鞠躬,抱着花便退了场。
老万松口气,用力掰开小白的手臂,看了看他戴着的手表,道:“走了,该办正事儿去了。”
小白这才正经起来,一口喝完了杯子里剩下的酒,起身道:“走吧。“
他笑得眯起眼睛,轻描淡写道:“去干一票。”
两人正要买单,酒保却道:“先生,您这桌的酒钱已经有人买过单了。”
老万皱眉:“谁?”
酒保恭敬道:“是小七小姐。”
老万对着他疑惑的挑挑眉毛。
酒保指指台上笑。
老万转头看,不知何时歌女又上了台,这次换了一身艳红的旗袍,领口和裙摆边缘有一圈滚边的钉珠,灯光下熠熠生辉。
她正看向这个方向,俏皮的对他眨了眨眼。
老万猛然跳开目光,低头道:“走了,小白。”
小白应了一声却没立刻走,仍站在原地,抬着下巴看向舞台上的女子。
他没什么表情,微微眯着眼睛。
对方也看见了他,淡淡笑了笑。
小白抬起食指,压在嘴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手指头向下移到喉咙,缓缓划过。
门口老万又在催他:“小白?”
小白收回目光,转头瞬间立刻堆起笑容:“来了!”
成都会馆的别院在华界和法租界的交界处。
那是一处不大的高墙庭院,据说会馆的武器库就藏在这里。
华界的路灯常年失修,总忽明忽灭的。
靠近院墙的这一盏终于频繁的闪了几下,啪一下灭了。
薄云拢月,一片晦暗。
有一人正趁着夜色攀绳而上,他动作熟练而敏捷,很快就到了墙头。黑暗将他轮廓勾勒成一个削瘦的剪影。
他自极高极窄的外墙上缓缓立起保持着平衡,居高临下的打量着。浅淡的人影沿着墙壁流下来,一直淌到园中,堪堪停住。
院落不大,却有不少树木,方寸的地方居然还有一处池塘假山,布置的颇为典雅。
他看了片刻,忽从墙头上一跃而下,矫健的顺着落势就地一滚,撑着手单膝跪地稳住了身形。
只刚刚一瞬间他就有了判断。
那太湖石的位置古怪,底下必有蹊跷。
武器库一定在那里。
他正要起身,园内树叶竟无风自动的窸窣作响起来。
有埋伏!
他警惕的弓起身体保持着半跪的姿势没动,手已经往后腰摸去。
面前的树后有人悠悠走出来,整个人都隐在树荫下,远远看着他。
“料到你会来,等你好一会儿了。”这人道,“红花会贝贝。”
贝贝缓慢起身。
风乍起,云破月开,月光倾泻而下笼在他一人身上,映得他面色皎然。
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正好,我也正有些旧账要找你算一算。”他缓声道,“唐溢兄。”
唐溢走出树影,轻蔑道:“马思唯还特地让我给你留条命,我看是不必了。”
“要杀我……”贝贝弯起嘴角,不屑道:“就凭你?”
他双指并在唇下吹了个响哨,周围树木枝叶立刻沙沙响成一片,看不见的黑暗中,簌簌声由远及近而来。
如潮声合拢,逐渐包围。
月黑风高,潮涨汐落。
夜晚的十六铺码头虽没了白天的热闹,但码头边一间间仓库仍有看守人员走动。
自从两年前吴淞码头式微,贸易的中心便转移来了十六铺。
码头上一艘货轮刚靠了岸,立刻有搬运工上前卸货。
一筐筐的货物被送到了仓库。
两个年轻人并排靠在仓库墙上,等工人都搬完了才闲闲的过来,一人掏出了一叠钱给了为首的工人,另一人则分了些香烟给他们当辛苦费。
工人们千恩万谢的走了。
两人谨慎的关上了仓库门。
仓库里只中间亮了一盏灯,光线并不太好。
矮一些的那个年轻人随手拿起一边的一根铁棍插进木箱的盖子缝隙中,用力一撬,便开了。
箱子里头铺着一些干草,还有一袋袋的谷物杂粮。
年轻人从马靴里抽出一把匕首来轻松插进编织袋,里面的黄豆哗啦一声散开在箱子内,从箱子的缝隙里落了几颗出来,滚远了。
年轻人一手抄进谷物中摸索了一会儿,一把抽出,掌心里多了一包东西。
他回头扔给身后人,道:“小白,验货。”
小白伸手接稳了,打开牛皮封纸凑在鼻下闻了闻,笑道:“对板儿,没问题。”
他取过一边的皮箱把东西放进去。
老万拿着铁棍又一一撬开了剩下的十几只箱子,从一袋袋的豆子和大米里把那一包包烟土都挖了出来。
小白一一验了货,再小心装进皮箱。
此刻已是后半夜,一天的货运已经结束,第二天的活计还未开始。
这大约是一天内码头上最宁静的时间了。
小白正在验着最后的几包货,忽听仓库门外传来声音。
动作停顿。
老万勾着嘴角笑笑,动动眼睛扫视了一圈仓库,道:“小白,我们好像有客人来了。”
小白动作麻利的把剩下的几包东西都扔进了皮箱锁好,起身故意道:“万万,这么晚了谁会来呀,我看是老鼠吧。”
老万道:“我想也是,而且是一群老鼠。”
小白看向他咧嘴笑笑。
老万比了比脖子,轻蔑道:“不过……很快就会变成一群死老鼠了。”
话刚说完,仓库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呼啦啦涌进十几号人来,个个手上都拿着管制刀具,摩拳擦掌的向他们步步趋近,转眼就将二人围在了中间。
老万和小白见到这些不速之客却面上丝毫没有惧色,反而一脸正中下怀的表情。两人转身背靠着背,活动了下肩膀和脖子,压下身体放低重心,摆开了姿势。
对方仗着自己人数众多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正得意着,老万吹了声清脆的口哨。
仓库二楼黑乎乎的回廊上顿时冒出十多个人来,还没等下面的人反应过来,老万已经冲出去一棍子撂倒了一个。
二楼的人放下早准备好的绳索神兵天降般从二楼荡下,众人立刻缠斗起来。
昏暗仓库中,哀嚎声和金属制具击打肉体上的声音此起彼伏,大开的仓库门外月色斜照进来,映亮一小片血迹斑斑的地面。
老万躲开正面扑来的一人,就地一个侧滚,以掌撑地踹开一人手里的刀,又侧身避过背后的偷袭,向后一跃,转眼便已经脱出包围圈。
简直轻而易举。
这群人想暗算他们却反而中了套。
不自量力。
码头地界复杂,谁都不想引来麻烦,老万虽只随手用了根铁棍做武器,却根本没人拦得住他。
老万一旋身又冲进乱战,帮小白解决掉了身边的几个,对他努努嘴,小白会意点头,提上箱子便开始往门外撤。
他帮着断后解决掉了几个,有两人忽窜到他面前拦住了去路。
这两人身手诡谲,老王竟一时摆脱不了。
他皱眉退后两步,仓库顶上那一线灯泡晃动明灭,光影在三人间来回摇动。
“怎么,都不认识我们了?”
这声音太熟悉,老万一愣,脸上血色褪去:“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灯泡终于静止,光落在三人之间,影匍匐在周围。
那两人笑得邪里邪气:“听说我们的老朋友在这儿,我们自然要特地过来看看。”
老万面色一沉,没说话。
虽然他不知道这两个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是这俩人却是他最不想看到的人。
甲男。
董宝石。
两人交换了个眼神,挪步左右分开将他的路都堵死。
董宝石出言激道:“我说呢,怎么这几年看不到你这狗杂碎了,原来躲红花会去了啊。”
甲男也嘲笑道:“他这种垃圾,怕是只会东躲西藏的。”
老万捏紧手里的铁棍,不作声,半晌道:“我不想杀你们,让开。”
小白也发现了他那边的不对劲,停下了脚步:“万万?”
甲男听了噗嗤笑出来:“万万?王昊,你现在改当狗了吗?”
董宝石接口讽刺:“狗娘养的不就是狗吗?不过我看他这种背信弃义的婊子tm还不配当条狗,只配和他的瘪三朋友烂在阴沟里哈哈哈哈。”
老万听到这句终于面色一寒,一把扔开了手里的铁棍,抽出匕首举在胸前。
两人见状忽对视一笑,老万一愣,心中立刻咯噔一声。
甲男身影一闪绕去他身后,老万正要转身防备,只听嘶一声,什么东西带着烟雾滚到了他脚边。
老万一惊,他未料对方竟如此阴险。
他反应极快,生怕烟雾里有问题忙先捂住了口鼻,随即一脚踢开了那颗催泪手榴。保持防备的边往后退边用袖子拼命挥开围绕他身边的烟雾,却还是被呛得直咳嗽,眼睛更是被刺激的直流泪。
耳边响起有什么物体极速靠近才会造成的风声。
不远处的小白高声叫起来:“万万!快躲开!”
却已经来不及。
铁棍结结实实的砸在了脑后。
手里的武器脱手落了地,一时天旋地转,脑内整个嗡嗡轰鸣起来。
听不清,看不见。
老万闷哼了一声便站立不稳的半跪下来。
他喘息着忍痛不发声,咬紧牙关勉强睁眼,却只能看清模糊人影。
那两人见一计得逞,边不干不净的骂着什么边笑:“啧啧,王昊,你怎么tm还是这么没用,啊?”
在他身后的甲男回身一脚便对准他后脑勺方才的伤处踹过来。
老万虽然看不见,凭着声音判断勉强抬手挡了一下,却还是被冲击力踢得飞了出去。
“万万!!”小白的声音像是着了火,他边撂开一个喽啰边努力想往他那边去,却被几人缠住了脱不开身。
老万知道自己应该是流血了,有热乎乎的液体往脖子里不停的淌。
他硬撑着起身单腿跪立。一手揉着眼睛,另一手在地上摸索,想找个趁手的东西当武器。
董宝石已经走到他面前,冷笑着一脚踢开了他手边不远处的那把匕首,在他面前蹲下,道:“王昊,我以前就说过,你早晚得死在我手上的。”
老万面色雪白,咬紧牙关不作声。
董宝石终于起身退开一步,将手里的铁棍高高举过头顶,对准他的头脸用力挥去。
老万本能偏过身子抬手去挡。
铁棍带着呼呼风声狠狠落下!
成都会馆别院中已经一片狼藉,火并过后的庭院断枝残叶满地。
贝贝一闪身躲在树后,不远处就是丁飞,他对贝贝竖起拇指比了个姿势,贝贝了然,闪身出去掩护着边战边撤。
丁飞按着约定带着兄弟率先撤,他断后。
贝贝枪法极准,几乎弹无虚发,唐溢身边小弟一一应声而倒,他自己被逼在太湖石后根本出不来。
贝贝又开了几枪,一枪忽哑了壳,他皱皱眉,却反应极快的闪身避到树后。
枪声暂熄,风里飘来阵阵血腥味。
丁飞他们已经撤了,他也不宜久留。
那边听到贝贝哑了火,知道是机会来了,唐溢终于得以探身出来,一挥手,带着众人小心的缩紧了包围圈。
贝贝一拉枪膛,去掉那颗卡壳的子弹,又看了看弹夹。还剩五发子弹。
他闭上眼凭着足音粗略判断了一下人数和方位。
五发。足够了。
贝贝靠在粗粝的树干上闭起眼深呼吸了一下。
天空流云复聚,又遮住了唯一的光源,周围顿时又黯淡了下来。
贝贝睁开眼,目光锋锐。
就是现在!
未等他们有所反应贝贝已经闪电一般的窜了出来。
他对着方才判断过的方位毫不犹豫的扣动扳机就是几发点射,每一枪都有人应声倒下。
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开始反击,贝贝却似乎丝毫不顾及周围的枪火,目不斜视认准目标直直冲向唐溢而去,子弹堪堪擦过他的手臂和脖子,留下几道血痕。
他却浑似不觉,不躲不闪又是两枪,唐溢身边最后两个人也倒了下去,再没有了掩护。
贝贝一把扔开手里没有子弹的枪,飞起一记膝踢正中唐溢的胸膛,唐溢手中的枪脱手而出!
贝贝就着冲势整个人顺势扑上,熟练的顶住胸口锁紧咽喉,右手自袖中抽出一柄匕首,抵住他心口,叫他丝毫动弹不得。
唐溢大惊,刚想挣扎,贝贝右手用力向下压了一寸,锋利刀刃立刻扎进皮肤,鲜血洇出来。
唐溢吃痛,不敢再动。
贝贝居高临下看着他,冷道:“你去转告马思唯一句话,贝爷我杀人,从来不用借刀。”
刚说完他似乎想到什么有趣的事,笑出来,道:“我忘了,恐怕那时候,你已经是开不了口了。”
唐溢想到什么,瞳孔遽缩。
贝贝左手闪电般松开他咽喉,抵在匕首柄上狠狠按下!
血滴飞溅在贝贝苍白的脸颊上。
什么人才开不了口?
死人。
砰!
声音很闷。
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没有落下。
老万看不见,只能闭着眼睛微微侧过脸:“小白……?”
小白把他护在自己怀里,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生生挡下了这一棍。
他痛苦的唔了一声,脸都皱在一起。
小白声音听起来可怜巴巴的:“万万……我……我没事。”
老万心头一紧又立刻一松。
晕眩顿时袭来。
小白想扶他起来,却摸到了一手湿漉漉的液体,他低头看自己的掌心。
血。
“万万……”小白小声唤他,“万万?”
老万紧紧闭着眼睛,眉头痛苦的拧在一起,并没回应他,似乎是晕过去了。
背后又是一棍偷袭,小白连头都没有回,只一抬手,那一棍便不偏不倚的直接砸在了他手臂上。
若是常人,这一棍恐怕早已断骨。小白却竟毫不动容,只动作小心的把怀里的人放倒在地上才慢慢起身。
甲男和董宝石不明所以的看着他默默摘下了眼镜,略微活动了一下脖子和肩膀。
他们惊讶的眼看着面前这个年轻人脸上那种可怜而傻气的表情迅速褪去。
刹那间就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
“我可没万万这么心软。”小白慢慢开口,连声音都变得低而沉,“你们伤了他……我是不会原谅你们的。”
他抬头,眼神转而阴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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